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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乡的风景独好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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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是一处房子,房子却不一定是家,家还不仅仅是房子。人生有许许多多的旅行,出发和回归的地方必定是家。许多人不止一处家,有老家,还有新家。我们在时光中漂流,不知道要到哪里去,却应该知道从哪里来。自己出生和生活过的老屋,可以算是我们在人世间的源头。

老屋仿佛是我记忆的海洋中零零散散的岛礁,随着波涛浪涌时起时伏、若隐若现。村庄宛若浮在水上的“花”,我家的老屋就在“花蕊”边缘。庄中轴一条纵向老街伸出几处支岔,形成一处处“十”字口和“丁”字口。紧靠庄中心“十”字街口南侧的“丁”字口,沿街大门朝西是一座古朴的院子,两扇老木板大门上有明显的竖条木纹和硬结疙瘩,进门一段两三米长的廊道,顺着一米来宽的青砖小道入里,院里一断一米多高的砖基土墙隔出两块相互连通的院子,西院3间,东院1间半,这1间半就是我们家老屋。

这是半片破旧瓦房,青砖黛瓦,与东隔壁的一溜瓦房应为一体,中间有一人高的院墙完全隔开。看起来这里原本是整体6间房,不知怎么分为2家,东边4间半一户人家独门独院,门朝东,出东巷;我家这1间半就与西边人家共一个院子。我们家院子也就是两家大院的里院,约5米左右宽,屋檐东半边贴东院墙披下半间棚屋,棚屋南侧是一棵古桐树,这样一来,院子被占据几乎一半,更显得狭小。屋里,西边一间是堂屋,东边半间是卧房,中间栈板相隔。地上铺的地砖已严重破损,墙面斑驳脱落,屋顶有漏缝透亮。堂屋一门一窗,卧房有门无窗,顶上一方玻璃天窗采光。堂屋里,北墙置一张书桌,西墙进门摆一张小饭桌,靠东栈板墙摆一台编织草包的木架。卧房里,最里面是一张老式雕花木床,3面镂雕围栏,上有床顶,东西向摆放,紧靠东墙,西侧与栈板之间所剩空间无几;床前是踏板,踏板东侧依墙码着两只箱子,下面是竹藤包皮的大箱子,上面是小一些的鞋箱;踏板再往前东墙侧倚着组合的双门展柜与脚柜,西边房门里侧放着圆形大马桶;再到南面靠墙边,排放着几只大大小小的坛子。外面的小棚屋,通常称之为“龙稍”、“小披儿”,支有锅灶,灶前摆一只大水缸,灶角搭一块小木板做操作台,这便是厨房。

我就在这1间半房里出生,风雨飘摇中度过7年的幼童时光。院子里那棵古桐树蓬开,细碎的阳光洒下一地,常常让人觉得有些阴沉。屋内偏暗,抬头看见缝隙里穿透的光亮倒很是清晰。晚上点灯,外面忽然起风,门就发出声响,灯光也在摇曳中忽明忽暗,甚至突然间就被吹灭,屋里即刻一片漆黑,慌得年幼的我赶紧埋进母亲怀里。时常有肥大的老鼠在墙角和屋棚间穿梭,“噗突突”响,“叽叽叽”叫,还夹杂着土块掉落的响声,直让人汗毛倒竖。下雨的日子,白天里,堂屋和房间几处放着水桶、面盆、脚桶等器皿,屋顶漏雨滴滴哒哒掉落其中,我感到新奇、好玩,溜来溜去的,这里看一阵,那里看一阵,觉得挺有趣。风狂雨骤的夜晚,父母亲守着接水,轮着往院子里倒水,有时父亲还不得不摘下门板,爬上棚屋,再爬上正屋顶上,摸索着寻找漏雨严重的点,用麦草、木板、塑料布堵塞、遮盖。风声雨声里,父母手忙脚乱、大呼小叫,电闪雷鸣,惊心动魄,我蜷缩在床上,眼不敢睁、气不敢喘。

穷怕了,苦够了,母亲像是在暗夜里永远看不到天亮,对这样局促不安的生活失去了耐心。沮丧、抱怨,叹命运不济,怪父亲无能。在一个阴雨天的傍晚,父亲不小心打碎了一只水瓶胆,脚被烫伤且划破。母亲见此惨相,心疼又要花几块钱买新的水瓶胆,责备父亲不够小心细作,愤然摔门而去。

我的哭声惊动了邻居,奶奶也很快赶了过来,众人一边帮父亲处理伤口,又一边着人去寻找母亲。天黑了,母亲依然没有回家,我感觉像掉进了无底深渊,声嘶力竭地哭喊,父亲忍痛瘸着抱我站起坐下,艰难地拐着在堂屋里来来回回,无论怎样也不能够让我平息下来。其实,这一刻最焦灼的是父亲,他既担心母亲想不开寻了短见,又怕母亲从此一去不归,更被我哭闹得头昏脑胀。堂屋里的灯光相当微弱,门敞开着,我们父子俩各怀心思,时不时瞪大眼睛朝外看,竖着耳朵听。一阵紧雨的沙沙声,会疑作有人行走,风吹落叶扑簌又像是轻轻的脚步,灯影晃动也能腾起心中一线希望。

当我从睡梦中醒来,家里已团了一屋子人,有站的、有坐的,奶奶转来转去招呼照应,外婆边擦眼泪边与蹲在地上的母亲说话,外公立在门口抽烟,隔壁的大妈和街对门的孟师娘也在一旁。见我醒了,有人指点着说:你看看,你看看,这宝宝多乖呀,清姿白秀的,你怎的舍得?你撂得下?你的心狠得下来?我嘴里含混着叫:妈妈——妈妈——我要你,我怕,我怕没了妈妈。有人抱了我往母亲怀里送,母亲推了两下,别过身去,我一口长气咽住好一阵子,猛地大哭,脸憋得通红。母亲这才接了我,一边伸手擦我腮边泪水,一边也放声痛哭:我已经过够了呀,再也过不下去啦——呜呜。旁边人又劝:我们也都是过来的,也都有难的时候,这日子很快的。你朝小的望望,滚下子就大了,好日子就到了哩。

天近亮时,家里归复平静。早上,四姨和五姨来了,她们受外婆支派帮着打几天草包,要赶出一批草包卖到收购站,凑点钱给我们家里过年用。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,母亲的心情也渐渐好转,姊妹间说说谈谈,小屋里也温暖得多了。她们也会腾出身来陪我,在铜炉子里炸麻花、炸豌豆,叫我数数、唱童谣。父亲默默地做事,带着伤下地干活,回来又里里外外的忙。四姨常常对母亲讲:大姐,你该知足了。姐夫多好的人,多好的脾气。

是的,父亲虽然也偶有急躁的时候,但平时很少说话,也很少发脾气。母亲的唠叨、埋怨,他一向总是忍让。在生产队里,父亲还算是个肚里有点墨水的文化人,却一直很是卑微,人前不多说话,别人的嘲弄他也习以为常。一米七几的身高,在庄上同龄人中应算得上大个儿了,身材匀称,五官整齐端正,相貌也并不差。只是眼睛自幼近视,眼神的确有些差,而且耳朵时常有炎症,听力也不大好。所以,母亲常见他明摆着的东西视而不见,说的清清楚楚的话也不一定听得明白,免不了着急上火。

父亲实在不易,在他13岁的年底就失去了父爱,从此离了学堂,下地耕犁劳作,成为一家子的主劳力。因为爷爷的特殊境况,父亲和二叔的成分都是富农,在庄上总是低人一等。迫于生计,奶奶与一杨姓人家组合家庭,这边弟兄三人,那边姐妹两个,后又生姐妹两个,9口之家的日子何其之难!父亲在众多弟兄姊妹中最年长,又身为男儿,小小少年就辅助继父挑起养家活口的重担。三年自然灾害,庄上10家有9家揭不开锅,一大家子相依为命,奶奶靠爷爷留下的细软、器物变换粮食,勉力支撑家人半饥半饱度日,年幼的三叔终难未免夭折厄运。父亲长大成人,奶奶千方百计托人保媒说亲,爷爷的故交亲友帮忙牵线,终于成就父亲和母亲的姻缘。结婚时不得不脱开大家庭,独立门户。老屋仅剩1间半可供居住,家中唯存几样古旧残破家具,手头连置办酒席的钱都凑不足。奶奶致信远在盐城步凤的妹妹、妹夫,他们夫妇撑一条小木船,带半笆斗大米,一麻袋黄豆,多里昼赶夜行,大米饭和充足的豆腐、卜页救了急,为父亲的新婚圆了场。白手起家,从零开始,真是难为了我年轻的父母。

至于我的爷爷,我的确想象不出他的模样,他的去世,在我出生前的10年。父亲偶尔断断续续和我讲起过爷爷,讲起过爷爷在世时家里的一些情况。沉浸在往日家事的回忆之中的父亲,旁若无人、自言自语,讲着讲着便沉默下去。

爷爷在世时,家里颇有一些家产,买布做衣服有时是整匹成卷地扛回来,食用的油用缸装。父亲有一件大衣通庄没有第二件,蓝卡其面料,淡绿底色小红花花哔叽里子,均匀地铺了不厚不薄的松软棉花,我少年时穿着也挺精神。每到春节,全庄大半人家请爷爷写对联,爷爷整个腊月就为各家义务帮忙。大年初一,父亲到人家拜年,许多人家都会给一份红包,他的几个小伙伴都抢着跟他一块儿拜年,父亲会将拜得的红包与大家分享。父亲和二叔一到上学年龄都被送进了学堂,父亲的老师姓赵,很喜欢父亲,父亲的记性好,成绩也相当不错。可是父亲的幸福就定格在13岁,那是一九五六年腊月,也就是阳历一九五七年年初。腊月初七,漫天大雪,天寒地冻,爷爷将自己悬吊在了自家院里的古桐树上。毫无征兆,也没任何缘由,庄上人说不清,奶奶也说不明,让家人亲友悲恸哀伤,全庄人唏嘘慨叹。当年,爷爷刚刚年届半百,他的自尽,是我们家至今未解之谜。

爷爷的生世和经历在我长大的过程中渐渐清晰,奶奶、父亲等家里长辈零零星星的讲述,庄上一些老人的言谈,给了我关于爷爷的一堆“碎片”,有些传奇色彩,甚至带点儿神秘。奶奶这样讲过:你爷爷小时候苦啊,8岁就被送到太乙庙出家。小小年纪打扫庙堂、拎水洗抹、收拾柴草,不知受了多少苦累。13岁那年他做了一个梦,梦见一尊又高又大的金身菩萨,满眼的金光闪亮。庙里人都说梦见过金菩萨的人都有道本,从此后,你爷爷忽然就开了窍,学经文大有长进,到20多岁果然就成为县城里观音阁的当家师。那时县城里场面上,没有几个不知道仁然师傅的,你爷爷法号叫仁然,俗名叫大义。夏天的晚上,人们聚在某家院子里或桥上、坝上乘凉,老人们有时会谈起爷爷,河南舍上的葛嗲嗲两口子刮着芭蕉扇子,突然就拍了下身子:唉——仁然师傅这个人呐!看通水浒、三国,上知五百年、下知五百年,他是看通了的。走了,没声没响。西隔壁的大妈与她婆婆也常常唠起:仁师傅这人好啊!说话轻轻雅雅的,待人和气。个子高高的,白白胖胖,台容正着哩。那家做佛事不请他呀,肚子里经文全,念经的声音洪亮中听,这一方是独一无二呀。我18岁那年的冬天的某个星期天,跟随生产队挂浆船到县城麦粉厂兑面粉、挂面。船快靠岸时,同行的连春大伯指着麦粉厂的大门对我说:这里就是解放前的观音阁,你爷爷就在这里做当家师。我顺着看过去,河岸是一片开阔的广场,再过去就是乌溜溜的一大片房子,大多统一的风格,青砖青瓦,翘角飞檐,还显得出当年的风貌。

我曾经有些羞于谈论爷爷,父母为琐事与队里社员发生争论,对方会抛出“和尚”之类的话语恶意攻讦。早年我在老家中学任教,管控学生贪玩,劝诫学生不要逃课去康乐球馆。那开康乐球馆的老者整出段顺口溜子张贴于学校路口,语句间就有“他的祖上是和尚,管压学生在学堂”等等。直到近而立之年,我意识到要寻求自己的根源,我要将有关爷爷的碎片小心捡起,要去继续发掘更多的信息,把它们拼凑起来,让爷爷在我的心中清晰而又基本完整。一间半的老屋是我人生的起点,而爷爷应该是我们这个家的开创者,而我们家族的追溯怎样也绕不过爷爷这一节。奶奶不止一次告诉我:爷爷的老家在县城东南十多里的一个村庄,爷爷的父亲名叫顾广德。她还说过,爷爷有两个徒弟,一个在沙沟叫法贯,一个就在邻庄。这邻庄的徒弟的法号我已经想不起来,但后来对号入座认识了,已是邻近公社革委会的科长。虽然相邻相近,这位徒弟与我家从来没有过往来。想当初,人家必定不想与我们有任何牵连,也不能跟我们存在半点瓜葛。沙沟的法贯,倒是有过联系。约莫在我十二、三岁的辰光,有一天中午放学回家,家里坐了一位陌生的客人,那天的中饭破天荒煮了一锅糯米饭,还炖了满满一洋鐅儿鸡蛋。从客人与父母的对话中,我听出,他是法贯的儿子,在沙沟兽医站工作,这次公干经过我们庄上,临行前他父亲嘱他无论如何看一看师傅家里人。父亲很是感慨,与他交谈家中情况,奶奶也专程过来拉着他问这问那。家穷不留亲,下午客人便告辞别去。

20多年前,我开始搜寻有关爷爷的种种信息。其时,奶奶已经去世,脑溢血忽然晕倒就不省人事,当天去世,没有留下一句话。痛楚难受之余,我每每深感懊恼,我的这一心愿生得太迟了,错失了好多好多。每次回家,有机会就与父亲和二叔聊叙。二叔小父亲4岁,当年他才9岁,又只读了一年多书,说不出多少具体内容。父亲说上一阵,低头沉思,继续说上几句,又停住,不得不很遗憾地说:太久了,不大清记了。要是妈妈在就好了,葛大伯、洪嗲嗲、仙林舅舅他们也都走了,我们就只晓得这些了。

年的夏天,我利用周末时间,按照父亲提供的信息,专程到沙沟去了一趟。去前,找沙沟熟悉的朋友打听得法贯仍健在,也弄清了具体的村庄。朋友万峰刚买了新车,兴致很高地陪我同去。到了镇上,方知距离那村庄还有10多里,我们只好弃车登船。正是汛期,放眼处水汪汪一片,一路西行,耳边突突的机声,船后身浪花翻滚。茫茫水天之间,我感到自己的渺小、虚无,心里莫名涌起一种无助的悲凉。

船在一处河坝边停下,举目旷野不见村庄。开船的师傅告诉我们,因为防汛坝口关闭,船只能停在外河,庄上已安排来船接,等会换船进庄。再次上船,在小河沟七拐八拐好一阵,总算看到了村庄。船拢上码头,上得岸来,路边迎上一位瘦小的老人,蓝布衫短装,白花胡子,面容慈祥。一旁的人介绍说,这就是法贯师傅,正是你要找的人。我立即上前拉住老人的手:嗲嗲好!我是仁然的孙子,专来看你的。法贯连连摆手:哎呀呀,不能不能啊,千万不要称嗲嗲,错了序次了。

沙沟之行收获颇多,对于我将零散的信息串联起来有很大帮助。更为重要的是回答了两大疑点:爷爷为什么会还俗?什么原因选择了如今的村庄落脚定居?这些后来都得到了进一步的验证。

年的春节期间,在一位亲戚家的喜宴上,恰好与县城南东五里村的支部书记同桌。我说起祖上老家与东五里邻近,这位村支书十分热情地承应饭后立即带我前往走访。他专程叫了一辆车随行,车行至省道公路在一处路口停下,他告诉我顺小道步行进里就是我所说的村庄。我站定张望,小路北侧一条河从庄后身横穿而过,南侧参差散落的房屋越往东越密,远看村庄,顺河东西延展,向南连绵至天际。支书告诉我这村庄是全镇较大之一,庄后这条河就是梓辛河。

在庄中心一家商店,我买了几包烟现场分发。支书作了番介绍,先后有人捧来家谱供我查阅。我重点翻看清末和民国初的广字辈分,连看三卷终无所获。刚巧有一人来商店购物,在一旁看出原委,极其友好地邀我到他家去看:我们西头也有一支,或许你们家在我们这里。我连声称谢,随同前往。在这一支的家谱中,终于查到了我要找的广字辈分,但没有看到曾祖顾广德的名号,也没有看到爷爷和他长兄的名字。按谱上看,我们几代的辈份当在“继”、“怀”之类。这倒并不奇怪,兴许爷爷弟兄两人没按字辈取名,我父亲和我们也就更不论字辈了。虽然没有查到对应的具体内容,应当可以判断我们家极可能就是这一支。主人十分真诚:不管怎样,我们欢迎你们家人过来,清明时祭祖你们尽可以参加。

年秋天,我无意看到一篇关于县城观音阁的文史资料,作者为县城知名文史专家陈麟德。我想,已愈八十高龄的陈老研究县城文史时间最久,手头有丰富的资料,或许能从他那里获取一点关于爷爷的内容。于是,很快联系县文化局的副局长李劲松,请他约好陈老,我前往拜访。听了我的来意,陈老说:要说观音阁,我有许多关于它的资料。说到你爷爷,或者其他某个当家的,倒没有什么具体的东西。老人家见我沉默,兴致勃勃地讲道:我可以告诉你,如果你爷爷当过观音阁的当家师的话,那应当是很了不起的。我不清楚你爷爷的事,但我可以告诉你观音阁那是相当的不一般。

陈老介绍说,观音阁渊源可以追溯到北宋建国伊始的建隆年间,最盛时是县城以北省内规制最高的寺庙。清朝时曾得到光绪皇帝的敕额,明朝宰相李春芳作为家乡人撰写过《观音阁碑记》。郑板桥与当时的观音阁僧人旵溶同年交好,旵溶酷爱板桥诗画,请其作一堂幅。板桥尚未得及作画,旵溶却已归寂。板桥悲痛作画践诺,并题诗一首:转眼人间变古今,同庚同志想知音。画成不负生前约,挂剑徐君墓上心。观音阁的丈八观音佛像更是一奇,佛像雕在一株名贵树身上,佛衣上又有上千细小佛像。在整个县城而言,观音阁庙产最大,许多乡镇有他们的田产;拥有藏经楼,观音阁也是唯一。省政府迁来县城时,省佛教协会的牌子就挂在观音阁,省图书馆许多珍贵藏书也运来存放于这里。只可惜,年县城沦陷,日军一把火烧了观音阁。

至此,爷爷的生世在我心中有了一个相对完整的轮廓。曾祖顾广德的妻室为我所在老家庄上胡氏,生两子,老大顾介成,老二顾大义。曾祖一门因故被家族驱逐,离开县城东南老家漂泊流离,由于家境困顿,我爷爷顾大义8岁被送入庙中学徒。年少勤学经文,几经坐关、出关,通经博学脱颖而出,辗转入县城观音阁为僧,年近30接任当家师。日军火烧观音阁后,僧人四散,他万般无奈投奔到外婆庄上。自有多年积蓄,又有庙产分得的几处田产雇人耕种,买了庄上地主孙家几间老瓦房居住,生活无忧。独居两年多后,在娘舅、表叔等亲戚长辈劝告下娶亲成家。结婚时,爷爷37岁,奶奶19岁。当年底生下父亲,后又添二叔、三叔。12年后,对当时形势心存忧惧,恐日后难有妥善结果,内心几经思虑,痛下决心自绝而去。

爷爷为人做事有几件小事可见一斑。前面说到的,逢进腊月,整日为各家义务书写春联,有求必应,可见他乐施好善品性。还在观音阁做当家师时,大爷女儿也就是他的侄女在县城一户人家为仆,冬天到河浜淘米,不小心将米漾入河中,害怕主人家责罚,到观音阁找他,央求庙里给点米补上。他没有同意,只是从身上掏钱叫她自己上街去买,导致我这位姑妈负气远走上海。这至少看得出,爷爷身处其位公私分明、循规守矩。离世之前,爷爷确曾与奶奶言讲:我比你年长太多,哪天先走的话,3个儿子你是领不过去的。亲家杨三是个实诚人,他家里的不在了,两个女儿,一个本是我家定好给老二的媳妇,你们两家并一家再好不过。其实,他赴死已定,后事安排亦早认真考虑,十分从容。只是奶奶当时未能听话听音,权当戏言。这杨三原先爷爷雇他帮助管理种田多年,对其为人知根知底,而且还结了儿女亲家。庄上流传有些话语,据说就是爷爷传下的。比如有一年发大水,爷爷到地里看棉花全淹在水里,就对着棉花说话:棉花,棉花,望你还债,你怎的往水里一K(音,意指仰坐态势),靠你发家,你怎的往水里一趴。尽显达观、诙谐,也充满情趣。

人道是:出家无家。一个出家人,走得那么远,以为会一直走下去,永远不回头。却阴差阳错地走回头,经营了一个家。想想真的好悬!万幸有此一劫,不然哪里有我们这个家,哪有我们?说一千,道一万,只能归结为一个字,那就是“缘”,偶然之中的必然,必然之中的偶然。再说奶奶,本来生长于湖西的一个大村庄,与爷爷同姓。因为她父亲过世,家无男丁,姐妹两个随母改嫁我们庄西的方家。偏偏这方家又与爷爷外婆胡家沾亲带故,所以当胡家人动员爷爷成家,已预先物色了奶奶作为对象。走访陈麟德老先生时,对佛教比较有研究的李劲松局长跟我谈到:出家人还俗是不能回到原籍的,如果结婚成家,必须娶同姓女子为妻。爷爷这段跨时空、无厘头的姻缘,居然全部巧合,就在彼时,正在彼地,恰是彼人,而且18岁的年龄之差也完全忽略。

家实在平常,家千差万别,无论大小、贫富、贵贱等等,家家又何其相似。有多少缘分才能聚合成家?血脉交融,亲情绵延,滤过艰辛、痛苦、贫穷、困难,凝结的终究是幸福。漂泊人生,浪迹天涯,居无定所,流离游荡,谁不想停住,渴望一处避风挡雨的地方。爷爷在世时,成排的瓦房是家。到我出生时,这一间半的破屋也是家。虽然就在我出生后的第一个冬天,庄上几个激进的年轻人到我家里搜走了部分物件,甚至敲碎了床栏上的雕花板,扒走了站柜门上刻有花纹的两个半圆的铜片,摘掉了我刚戴上不久的金耳环。更加凋敝的小屋,依然一样的亲情,同样的温馨,日子也是一天天的过,年岁也是一年年的长。闻风听雨,身居陋室感受时节交替,淡然而又闲适。躺在床上透过天窗看星星,沉静而又安定。

妹妹和弟弟相继出生,家里益发见得人丁兴旺,小屋充满着三个孩子咿咿呀呀的稚语童声。一日三餐,一家人挤满一桌,兄弟妹三个争饭抢菜,竹筷碰得七零八落。夜间发生尿床,一个个全被拎出被窝,三人相互抵赖,最后母亲只好认作屋漏下雨。父亲却认真起来:是的,得想想法子建大一些的新房子了。

院里的古桐树被锯了下来,搁在一边风干。父母亲每天起早带晚到南舍的一个小垛子上脱土墼,晒干一批堆码好,再脱一批。有时,刚脱出来铺晒,突然遭来一场雨。在地里干活的父母亲赶紧没命地奔跑,风一样赶回抢着苫草遮盖。雨太急太大,等不及赶来,脱好的土墼已大半稀烂。情急之下,父母亲又难免斗气,淋着雨,流着泪,把稀烂的土重新聚拢遮挡好,备着雨后返工重新掺和脱制。

在筹备建新屋的过程中,家里又起了一场风波。20好几的二叔正是男大当婚关头,也急需建房独立。方姓舅嗲认为首当其冲的是帮二叔建房,动员父亲将那棵桐树让给二叔,父亲未置可否,又不敢向母亲提出。趁母亲不在家时,舅嗲做主安排人直接抬走。母亲发觉古桐树不见踪影,问父亲又支支吾吾,当场摊于地上又哭又滚。父亲委婉说明情况,母亲坚决不肯答应,欲冲到二叔那里扛回桐树。门口邻居拉住劝解,奶奶也火急喊来舅嗲调停。舅嗲说话很是直当:老大家的,你闹什么闹?就只弟兄两个,你要过日子,老二还得找婆娘。你们家就只有这一间半房,照理也有老二的份,他就用了院子里一棵树怎的了?母亲回说:我砌不了房子,这一家大的小的怎法子弄?晚上到房里,屁股大的地方站都站不下,三个萝卜头,一家5口挤一张床,睡觉时连翻身都不敢。舅嗲稍缓了片刻:这棵树给老二用刚好就料,他只砌两间房,做中脊需要。你得建3间,反正是要接料的。这样吧,我院子里还有几根短料,你去挑两根。

就这样,建房事宜并未耽搁。西边邻家有主动过来商量:你家拆旧房建新房,这屋基也不成用,干脆让给我们吧。再说你们家建房也并不就手,我们貼些儿粮啊草的,也算互相帮衬。父母亲与奶奶合计,同意让出地基。邻家又提出你们拆房时房根基,最好不要动了,省得我们家到时加盖辅房再费事,我们再贴上十来块钱。我们家正愁着紧巴巴的一旦开建如何是好,一口就应承下来。这邻家家主本在公社当科长,又帮我们家批条子买了毛头、架竹等等,建房物料总算俱备。

饭桌上,父母亲一同计议,秋天收稻吃新米开工建房。我习惯了老屋里的日子,从没有觉得老屋有何不妥,同时内心也对新房充满期待。盛夏的一天,我跟着小姑姑到南舍上。在一方池塘前面,有一块新土堆垒的屋地身,即将为邻的大人告诉我:这就是你家的。举目四顾,青草、绿树、碧绿的庄稼,蜿蜒的大圩,清清的小河,虫鸣蛙鼓。庄中心老屋那边,绝对没有如此丰富的色彩,也没有这般生动的氛围。屋身后的池塘长了一圈柳条,可以割来编篮和筐的那种。塘里有蝌蚪游来游去,柳枝间蝴蝶上下飞旋,一只金黄的蜜蜂停在了低处柳叶上,我抓过身边一个小女孩的蒲扇,猛地扑将过去。蜜蜂掉进了池塘水面,我拽住一把柳条,探身捉它在手里,忽然间掌心一阵剧痛传透全身。已经7岁的我,应该过了咧嘴就哭的年龄,瞬间泪水哗哗,呼天哭地。留恋着老屋,盼望着新屋,那一刻,这钻心的疼痛永远留在了我的生命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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