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招魂楚些何嗟及冯知明先生四十岁的一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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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荣

吃过刺身吗?

生的,切大片,加一点酱油。

对于很多食不厌精的中国人,此物不啻于茹毛饮血,连大帅张作霖都对它很恼火:最起码得给老子整熟啊!

日本刺身每年使用的原料达吨,还不算寿司中的军舰和手握。

吃它什么?吃它的野气?卫生难达标?还是省佐料?

汪曾祺作为著名的好吃佬,多次在他的美食文中提点:存其本味。

冯先生此书的言语,便“存其本味”。

楚地盘桓十六载,很多荆楚方言,连猜带蒙能懂个差不离,可读冯先生的书,依旧要“万事不知问百度”。“大巫”家家有蛮多村话,十足的野路子味儿,让人摸不着后脑勺,查证本意后,却又觉无可替代,观之莞尔。

原汁原味的云梦土话,鲜中带甜,软糯风趣,还隐着诡异的野性,杂糅些许彪悍与霸道。若其中蕴藏着古楚语的传承,可以想见,屈夫子吟游之时的口音,怕是更加鲜活多汁,《招魂》的吟诵,也许越发巫气十足。

这是一篇现代小说,但每次外婆贞之一出场,风云为之一变,穿越时空般,如同进了她的“结界”,仅凭她的语言,便将人罩住,扯入另一种时空,随着老人家的喜怒和小性子,蹦出各种俏皮话,令人哭笑不得。

外婆贞之虽有龙船梦,却并没有“大师”般的野心,“雀栖于林,不过一枝”,她所知足的生活,只是带着她成了精的猪和鸡,独守她七重结界庇护下的神秘小院。这便是此书中,立于巫术金字塔顶层的人,楚国第三十六代大巫的日常。

在这种映衬下,无论是叱咤风云的气功大师,还是对权势孜孜以求的姑妈红,甚或是不上不下、浮浮沉沉,无论对钱还是对权,每每流下三尺口水的小人物,巨人广场的管理处长卞,都显得极可笑。

巫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,本就亦正亦邪,他们不是菩萨,不讲善念,不修来世,她们讲的是心之所愿,神之所念,所以主流思想中的三观与伦理,没法往他们身上套,正如日本有八百万神明,中国的巫也信十方神灵,天上地下,皆有神祇,可为腾蛇,可为菩萨,可视为神树,可为江河湖海之鱼龙。中国的神仙除了成体系儒释道的三教神,还有诸多土神。比如女娲娘娘,虽然后世被引入道教,但她在道教成形之前就存在了,是为亦正亦邪又小心眼儿的一条大蛇神。

神因信仰而强大,主流神仙普度众生,有意开万世太平,兼济天下,民间土神则是铁路警察,各管一段。《酉阳杂俎》和《夷坚志》中活跃着各类歪瓜裂枣的民间神,这些神贪财好利,使性弄权,睚眦必报,比人更像人。他们与人的关系,也多是实惠的交易关系。信我者,我视你的供奉决定帮你多少忙,不信我者,我就笑吟吟地看着你遭殃,敢骂我的,就打你,甚至打死你,毕竟混蛋也有成神的机缘,民间信仰讲究“万物有灵”。

巫、傩文化,在中国古代的民间信仰中,可谓占据半壁江山,它们盘桓于南方,为寨中或湾子里的乡民请神驭鬼,驱邪消灾。在北方,“巫”的主要形式是跳大神,蒙古、女真、契丹、西夏,大部分的北方民族政权,都或多或少被萨满大神庇于翼下,在柳枝妈妈的护佑下除病祛灾,守得一村一屯的安宁。

南北方的“请神”又颇多相似之处,巫师们与神沟通的终极方式,便是附体。至今依旧保留完整的“傩文化”的一支,在黄陂、孝感沿袭着一出年俗大戏,可以不过年,却不能不过“僵狮子”节。人被神附体,舞狮如醉,如太极步态,十分神奇,也是荆楚巫文化流传至今的奇异之花。而在云梦泽腹地毗邻孝感的汉川汈汊湖一带,则在大年初九有“锵菩萨”的习俗,在锣鼓喧闹之中,祈求神灵附体者,先燃香烛遥祭菩萨,再随锣鼓的节奏扭动身躯,一旦有意愿的神灵附体,动作激烈达到疯狂,甚至用刀砍斧劈也难伤及自身的反常举动,表示神灵已经护体了,今后他(她)便可为神鬼所惑的人诊治。

中华文化的口味儿,杂得极其可爱,用些挺官方的形容词,叫“海纳百川,兼收并蓄”。不仅各民族自有文化,各朝代自有文化,只要自成系统的,都可以冠名“某文化”,在中华文化长河中凑个数,做个激荡水花的河卵石。

不那么被正统所接受的,叫亚文化,好比火星文,ACG,宅,BL蕾丝边等,不能顺畅载入史册,谈论时,人们总带着某种暧昧玩味微笑,这些作为主流文化的副本,被人们所喜爱、憎恶与漠视,甚至恐惧着。

巫文化介于文化与亚文化之间。说它主流吧,它老躲在历史的边边角角,偶尔惊艳一枪,说它不入流吧,它也曾承启某国之运,一时风头无两。

冯先生书中的大巫贞之,乘龙船招摇天下的是她,踮着金莲缩手缩脚的也是她,极可爱又极霸道,是默默无闻却邪气凛然的一位民间老奶奶。

《四十岁的一对指甲》中,对巫文化的解读,颇有漫画风,尤其是“楚国三十六代大巫”,名头与人物的错位,简直是放屁崩坑,撒尿和泥,随心所欲,令人哭笑不得。想象一下,拎个大红马桶,随身携带一猪一鸡,这样一个乡下老婆婆,竟然传承着三千多年的楚巫文化。

正是这种独特的“巫”的存在,给中国民间的精神世界抹上了一片瑰丽妖冶的神灵色彩。中国古时,巫、医始终不分家,然而巫更像心理医生,是诡异的精神治疗者,使身与心在某种幽异的维度,得到短暂调和。

人有身体,就会生病,有了心,难免存心病。世界亦如此,自有它的病。物与病,相依相存,这便是命。

《四十岁的一对指甲》中有巫医两个半,病人一大堆。敏是病人,姑妈红也是病人,其他诸如卞,冉、庆,又何尝不是病人?

心理学将心理疾病的患病者称为“来访者”,这部小说中,便有诸多“来访者”纷纷登场。姑妈红是第一个“来访者”,她的心病是“缺爱”。

她又疼又痒的毛病,在小说中明面上是被外婆贞之治愈的,但事实上,她是被敏母圆治好的。她幼年遭亲生母亲遗弃,过着颠沛流离、地狱般的生活,虽然最后熬出来了,却依旧没有人真心爱她。她的姆妈桂之虽一直对她心心念念,但也只是为了女儿能回家,为了能见到女儿,为了女儿不再怨恨自己,为了自己还能继续做她的娘亲。她所有的期盼,所有的行为,终究都只是为了一己私念。

姑妈红何尝感受不到?因此她的回乡探母,也只是走个形式,摆个poss,心中不以为然。对于所谓的“母爱”,她早看透了。

敏母圆些微的关心,便让她感受到了爱。她身体的不适,是潜意识的反抗,不被世界认可,不被世界爱着,便以皮肤腐烂的方式,证明精神自我毁灭的死亡力量,是身体在说“我好难过,我不想活了”。

敏母圆带来贞之的符咒,希望她好起来,这种贴心的关怀,使她的身体和精神找到了被爱的感觉,终于痊愈。这也是为何后期她尽力将敏从穷乡僻壤中拎出来,空降到县城,试图给他一个光辉的前程。她在用这种方式报答她的治愈者。

她半生汲汲所求,皆是因为缺爱,却每每感受到心空,总想拼命抓住点什么,来塞满内心,因此她不择手段向上爬。丧失权势后,她的精神世界依旧虚化出支撑她活下去的幻境,却无法看到,身边那个爱着她的人对她的守护,因为缺爱久了,不再习惯被爱。

敏是个复杂的人。他前半生与姑妈红的人生纠缠难分,一直同频起落,但本质上是两个极端。

姑妈红是自恋型人格,敏则是丧失型人格,所以他一直在追寻探索,找寻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。

敏不断在成长中丧失,不断在获得中丧失,所以他最终丢了魂。他离开老家,被空降到县城中学,作为天之骄子,有了第一次丧失。这一次,他背井离乡,开始与宁静且一成不变的乡村生活作别。此后,即使他再次回到乡村,也无法再像普通村民一样融入,而是用宅的方式,将自己隔离在外婆贞之家,借各种世界名著,豢养着于连般的野心,他丧失了作为乡村原住民生活下去的渴望。

第二次是他在城市闯荡,这一次,他再也无法真正回归乡村,他失去了故土。他的几段爱情,也在不断地构筑与分离中,使他的灵魂不断丧失其中某个部分,尤其是焰的猝然离世,带走了他全部的爱情热忱,导致他一度连魂魄也丧失了,即使之后两个大巫逆转命运法则,联手打造重生人,敏也清楚,已逝去的魂魄,招魂也无济于事。他此生一直在求索与迷失中和自己打仗,却从未远离本心。几千年来,渗入中国人灵魂深处的理念,非佛非道,而是“天地良心”。他始终不愿伤害任何人,始终中立,又始终顺其自然而不强求,于天真中,自有其深刻之处

这种弱势的观念体,在本书中,也自成一极,如万古黑夜中一点萤火。

这点萤火若明若暗,在希望与失望之间沉浮游走,甚至一度消散无形,还上演了一幕“招魂”之戏。倒弄生魂这事,在清代民间颇为盛行。美国学者孔飞力的《叫魂:中国妖术大恐慌》中,大肆探讨了“叫魂”妖术,巫师得到他人的名字、毛发或者衣物,作法行令,便能偷取其人精气,使此人生病,甚至死亡。

“身体发肤受之父母”,古人尊重自己的身体,也潜藏着对巫术的恐惧,头发、指甲甚至贴身衣物,都附着生魂的气息。即使在当今的某些偏远乡村,若小孩受了惊吓,得了癔症,昏睡不醒,发烧打摆,家人便会于旷野,挥舞着孩子的小背心,一遍遍深情呼唤:“阿毛,回来呀”。

指甲也有类于此。清宫的娘娘们通常蓄着寸余长的指甲,戴着镶宝石的金银护指,真怕她们把皇帝给挠了。她们不敢轻易剪短指甲,对她们来说,指甲不只是身体的一部分,若是剪了,怕是灵魂也要受损。而红楼梦中,晴雯临去前,剪下两根葱管般的指甲送给宝玉,也意味着,将自己的芳魂附着其中,交给心上人留个念想。至于她为何不剪头发而是送指甲,怕是小妮子存的悲苦心思,自认难为“结发夫妻”。

敏的一对指甲,为情人焰而蓄,最终却成为大巫的神器,借指甲生双翼,指引敏的女儿序,带敏回魂。这对指甲,承载着敏深情的灵魂,最终被亲情引回人间。

敏是故事的主线人物,整部小说都从敏的视角推进,从小到大,从乡村到城市,从默默无闻到一度成为风云人物,借他的一双脚,一双眼,去历人间百态,观世事无常,在三千三百时空中辗转。敏有对金钱的渴望,但不执着,有对爱情的欲念,但不坚定,有对亲情的依恋,却又伴随着疏离,有对理想的追求,却有始无终。他不过是放大版的凡人一枚,沉沦世间美好,痛恨无良与无耻。

敏始终是一个旁观者,他看到姑妈红的浮沉,瞥到巨人广场的昔日与今朝,窥到气功大师的前世今生,也一直默默地注视着身边的人,他的四段爱情,便是“爱而不得”(姣),“得非所爱”(梅子),“举案齐眉”(瑾),“两情相悦”(焰)的四种恋爱境界,体验到了人生爱情的全套服务。爱情仿佛魔咒般,驱策着他命运的车驾,车轮滚滚,碾过红尘。

故事看似敏在探索人生道路,其实也是时代在试探向前,承载着隐隐潜藏、流传千年的楚巫文化,渡过缓慢悠长、宁静且安详的乡村时代,经过激荡与躁动、载沉载浮的特殊时代,到达今古巫文化交锋的新时代。

这个时代,也是男主步入四十岁,却依旧难以达到“不惑”之境的背景。易经中,四十岁对应着雷水“解”卦,“《象》曰:雷雨作,解。君子以赦过宥罪。”雷动于上,雨降于下,人应宽恕所有的过失与罪恶。天行有常,自然规律与社会规则无法规避,众生皆在八苦轮回中长恨沉沦,唯有觉悟者,能解放思想,谦恕行藏,理解他人,放过自己,让灵魂不再受心猿与外物裹挟,才能真正自由自在。

作者简介:

冯知明,出生于湖北省汉川市,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。从年开始文学创作,在出版社及各文学期刊出版或发表《扭曲与挣扎》(长篇小说)、《百湖沧桑》(长篇小说)、《楚国往事》(历史随笔)、《楚国八百年》(大陆简体版、台湾繁体版);另有一套三卷(《灵魂的家园》《对生活发言》《鸟有九灵》)作品集、台湾版散文集《童婚》;任3D动画片《武当虹少年》1-2季(52集)总编剧。各类作品共计多万字。

冯知明曾参与创办《武侠》杂志(月发行量72万册)、《奇幻》杂志(月发行量54万册)、《故事》杂志(月发行量50万量),影响千万70后、80后、90后读者;多次举办40多所大学的专家学者武侠文学年度研讨会;曾出任盛大文学高管,对网络文学有深入研究;他认为,普及性及大众化程度很高,娱乐文学,已经培养了大批高素质阅读者,推动着严肃文学时代的来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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