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2、3月份,两部剧的先后开播,成为当时电视荧屏最受瞩目的事件。
一部是《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》,另一部是《大明宫词》。
而它们掀起反响并产生对比可能性的,首先便是在这语言上。
语言上的不同,又首先体现在剧名上。
一个是“贫嘴”。北京胡同串儿里窜出的市井语言,它鲜活,生动,就是普通人能说出口的话,但又比普通人的话更好听,好玩。观众看了叫好:老百姓就该这么说话!够俗!
一个是“宫词”。言辞讲究的书面语,雍容有法度,宛如莎士比亚笔下人物的谈吐。再配合陈红那“白头宫女话天宝间遗事”般的旁白,这等大唐风采,当时的普通观众看了只有困惑:古人怎么能这么说话?太雅!
雅俗能不能共赏虽有争议,但毫无争议的是,这两部剧在台词水平上,可说是国产剧雅、俗两个方向的典型代表。
我们今天就先说说《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》(以下简称“张大民”),这座国产平民生活剧的高峰。
《张大民》一共二十集,改编自作家刘恒的同名中篇小说,并由刘恒亲自操刀电视剧剧本。写完,刘恒感觉把自己写残了,自陈两三年内再也出不了花活儿。
导演沈好放创作之初,提出了两个要求,一个是不惜用显微镜去观察生活,其实就是把生活中不足为奇的事情放大给观众看。另外一个就是要耐得住寂寞。
而整个剧就是讲老大张大民“像老母鸡一样护着一家老小”的故事。
这个故事的生发点,来自刘恒素材本上一句简单的记录:一个很抠门儿的城市男人对钱的那种热爱和困惑,以及钱对他的折磨。小说的原本题目是《加减乘除》,加减乘除实际上就是他算那个钱。
所以,张大民在贫嘴之外,他还很会“算计”。
瞧瞧这一大家子吧。
张大民底下,还有四个妹妹弟弟。
妹妹是双数,老二大雨,老四大雪。
弟弟是单数,老三大*,老五大国。
外带一个得了老年痴呆的母亲,还有后报到的张大民的媳妇李云芳、大*的媳妇毛莎莎。
一家八口人,全挤在北京一个大杂院的两间小平房里。
这日子过得可想而知,一个字,贫。
要想把日子过下去,张大民不得不算计。多吃一口,少挣一毛,他在心里头都必须一番加减乘除,算得清清楚楚。
他跟李云芳掰扯上夜班你赚多少我赚多少,张大民式算计风格初现:
你们厂夜班费6毛钱,我们厂夜班费8毛钱。我上一个夜班比你多挣2毛钱,我要上一个月夜班就比你多挣6块钱了。看起来是这样吧……可是你们厂的馄饨馅儿肉搁得多,算来算去还是我们厂亏了。表面看起来你们厂的夜班费少几毛钱,实际上1分钱都不少!云芳,你觉得呢?。
他劝深陷失恋之苦好几天没吃饭的李云芳,认真算了一笔吃饭账。
李云芳生完孩子不下奶,大鱼大肉王八汤调补;孩子嘴叼,只喝美国进口奶粉不拉稀。
那阵子,张大民和钱的关系,几乎到了中华民族最危险的时刻。
一场家庭买菜费讨论,彻底拉响贫困警报。
一桌子,众生相:多了一张嘴(云芳怀了孩子),带了两份饭(大雨给男朋友带一份),与我无关(大国),还有一边端起盘子往碗里拣菜一边说我吃的少我少交点(大*)……闹得个个不愉快。
金钱的匮乏,已经让人喘不上气,生存空间的压抑,更是快令人窒息。
而这空间,就像从始发站奔向终点站的早高峰地铁,一路还被一再压缩。
首先是张大民结婚,塞满了人的两间小小平房,要大调整。他和李云芳住里屋,家里其他人住外屋。
把家里每个人、每件家具的落脚处思虑妥当,张大民用一通“开水灌暖壶(谈好了对象要结婚)”论,曲曲折折贫嘴滑舌,一一做了分配。
没多久,“开水灌暖壶”再论——大*也要结婚,也要安置在这密不透风的小小两间平房内。解决的方案是,和张大民夫妻在里屋,中间扯一道帘子,平分天下。
于是,这家里有老人,有夫妻(还是两对),有念书的学生(大国),有待嫁的闺女(大雨和大雪)。
男女大防,上下伦理,统统讲究不得。
没有足够的个人空间,也就没有隐私可言。
白天,所有人都要你来我让,腿都不能乱放。晚上,都要屏息凝神。
就算新婚夫妇,有了快感也不准喊。
空间压抑到什么程度?大国半夜起来,碰上正抽烟的大民,说了自己做的一个噩梦,梦里全是桌子腿儿。
后来终于考上西北农大的大国,在酒桌上抹着泪说的这番话,令在场的人不落忍,令观者松了气。
是啊,太憋屈了。
没钱,在外面就要干喘粗气的活儿。
没空间,回家都喘不上来气。人活一口气,可惜都遇不到吐纳自如的时候。
身处这样的环境,似乎只有说出口的话,尚能舒展开四肢,没事伸个懒腰。
活动范围越来越小,一张嘴越来越贫。
京味儿电视剧的语言,混,油,爽快,神气。
话赶话还话里藏着话,有时说着说着,就成了胡说八道。
这在张大民的贫嘴里,都有极致体现。
张大民太穷了,穷的只剩一张嘴还富裕。他的贫,像拧开的水龙头,滔滔不绝。就是拧紧了,也还滴答个没完没了。
先看他怎么劝人的。
这是开场一出“劝云芳”。
因为失恋,李云芳披头散发,捂着被面,在家三天不吃不喝不说话,众人劝解无果,张大民着最靓的西装登场。
还是先算一笔账(大意是,饿死了,省下的饭钱还抵不上一个骨灰盒)来行激将,继而指着花被面做起文章(是不是尿裤子了怕人知道),胡诌八扯一通后,亮出大招,李云芳哇唧一声,憋了一肚子的委屈,全哭了出来:
这一顿结结实实的贫,解了李云芳的心结,也结了张大民和李云芳的姻缘。
再他看怎么骂人的。
这是中间一出“训妹夫”。
张大雨因生不出孩子被丈夫打了一顿跑回娘家,面对登门请罪的妹夫,张大民张口就是一出“不能打老婆三段论”,实力站女权,精彩到大腿拍肿。
直接从原著小说里扒下来给你们看吧:
贫下中农爱打老婆,这我们知道。可是,你跑到工人阶级家里来打老婆,这合适吗?你也不问问,我们工人阶级同意吗?想打人,上了街看谁不顺眼,你打谁不行,干吗躲在屋里打自己的老婆呀?工人阶级一专*,往死里打你一顿,你受得了吗?往后别打老婆,手痒痒了给自己几个大嘴巴,舍不得打嘴巴就扇自己的屁股蛋子,又解了自己的气,还过了打人的瘾,也没什么后遗症,多好!实在憋不住,你拿脑袋撞电线杆子,你跳到水库里喝一肚子水,你哪怕拎根棍子跳到猪圈里揍老母猪一顿,把它揍残废喽……你也别打老婆!老婆是谁呀?陪你干活儿,给你做饭,帮你出主意,甜的留给你吃,苦的留给自己吃,剩一口饭了也给你多半口,她吃小半口,老婆容易吗?白天忙够了,晚上还陪你乐呵。你乐呵够了,爬起来就打老婆,你算什么东西?你还是个人么你?
这串词儿一溜看下来,就是一个通体舒坦。张大雨的丈夫李木勺听完,竖起大拇指,心服口服,操着山东口音道,“大哥呀,你真是一张好嘴!”。
接着看他怎么损人的。
这是接近末尾的一出“损情敌”。
当初那个抛弃李云芳出了国的负心汉(张涵予饰),多年后回国找到云芳叙旧,不久要返美帝,张大民主动请缨去机场话别“情敌”:
还有一出“名词解释”。
张大国说毕业回家,打算走仕途。老太太问,什么是仕途?
张大民解释道,场子中间戳一根杆儿,一敲锣,一群猴儿抢着往上爬,中间那根杆儿就叫仕途。够形象,也够讽刺。
贫之于张大民,既能自我调适,也能应付他人,进而还能发展为防御的武器。
本剧在语言上的水准之高,不单单表现在张大民的“贫”上,大雨的“泼和辣”,大国的“酸”,大雪的“少女不言花不语”,古三儿的“混”,李木勺的“土”,都表现的生动伶俐,一字一句,都是比划着人物性格设计出来的。
比如,脾气和样貌都不好的大雨挤兑大嫂李云芳不下奶,一句冷话射到厨房里正在剁王八的张大民身上:知道的是剁王八,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剁媳妇呢!
但张大民是谁啊?“你不就是嫉妒云芳吗……小时候,别人叫她大美妞儿,叫你丑八怪,你就哭。哭有什么用……”一长串词怼到大雨哭得跟下大雨似的,当场阵亡。
再比如,大学生大国成了公家人之后,身份变了,说话都不一样了,谈个恋爱到冲锋陷阵的最后关头,是这么一句词:我是个高尚的人,但是我有点忍不住了……
就是老太太精神头儿好的时候,说起话来也爽利风趣。
老太太劝云芳多吃菜叶子,说养活孩子聪明。张大民接嘴道,您怀我时候是不是光吃菜帮子了?
我说我怎么这么笨呢,这事赖您。
老太太回,吃家雀吃多了,叽叽喳喳,生了个碎嘴子。
张大民一家子生活上的贫和嘴头上的贫,大约如此。
一大家子的事,兄弟姐妹各家的事,张大民都要操心:二妹被丈夫打了,三弟媳跟人睡了,四妹的未婚夫牺牲继而自己也染病了,五弟考大学了,妈走丢了,妈把自己儿子弄丢了,姐妹之间的各种纠纷……张大民都要管,都要解决,解决不了急上心头,他就越说越多,越说越贫,说着笑着,笑着笑着,酸楚再也止不住。
这份酸楚,在接近尾声的“老太太过寿”这场戏中,被推向高潮。
这里不得不提扮演老太太的徐秀林老师,真是把一个老年痴呆患者时好时坏的状态演出了*儿、演出了彩儿。
彼时,一家人济济一堂正在为老太太欢庆生日,只见她缓缓站起,抬手一指,一愣神儿,全家人的目光都聚焦到她身上。
接着,挨个呼唤儿女们,老二老三老四老五,有时对上,有时对不上,从旁拉过来,端详,拥抱,亲热如初见,看到不胜唏嘘处,还有神来之笔:
最后,她喊起老大,却拉过张大民的儿子,把他认作张大民,念叨起来:
从来贫嘴乐天、把苦和累当菜就饭吃、下酒喝的张大民,仿佛三十年多年来,头一回被人从肩上卸下一家之主的重担,做回一次小男孩,挣着身子往外走,泪涌如决堤。
这样的生活,有什么幸福可言?
张大民的扮演者梁冠华是这么理解的:
这个人物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。他知道自己没有能耐……他的目标就是眼前的几天……只要能看着孩子吃奶,看着媳妇吃炸鸡,看着妈妈吃冰,就很好了。这就是他人生中的三大幸福。
梁冠华这番话,非真正吃透张大民这个人物,讲不出来。
其实结合到小说作者刘恒的创作经历,也能管窥一二。有一天早上,他悟出了一条人生定律:人一生下来就是被贬低的。妻子说,恭喜你答对了。
纵观刘恒的创作,我们就会发现,他一直强调笔下人物的自卑感。而这种自卑感,也在张大民身上,有着明暗不一的体现。
想跟大杂院有名的美妞儿李云芳表白,支吾半天张不开口。李云芳走后,他满腹心事地勾着脑袋探到水龙头下,咕咚咕咚灌水。
李云芳初恋男友回国请吃饭,他说“你去你去”,但是动作开始犹豫了,说话开始结巴了。
后来,他在雨地里,喝着酒,看他们吃饭。
张大民虽然嘴损点儿,但活儿地道。
厂里本准备给他升副段长,没成想他在大会上偏不按稿子发言,贫过瘾了算完。
结果段长没当上,还光荣下了岗。
就是这么个扶不起的主儿。
自卑感,常让人感到不安全,但好在得了便宜便卖乖,也让人常感到知足幸福。
这就是张大民式的小人物在并不如意的生活里立命安身的保护伞。
老婆孩子热炕头,在这里,担得起“人生理想”四字。
在浪漫化的结尾里,张大民一家三口坐到屋顶上,放了鸽子,看着天。
本剧借张大民儿子之口,问起了关于生死的宏大主题。
什么是活着?李云芳答。
为什么活着?张大民答。
小十君看过那么多书和电影(假的),听过那么多大道理和小道理(真的),关于生和死,没有比这两口子聊得更透彻的了。
能把生死看透,面对命运的播弄,人便能坦然以对不平,活好当下即是幸福。
该剧当时播出火了之后,导演沈好放并没有“乘胜追击”拍续集。
他深谙,无论是做人还是拍戏,都要懂得克制。
他说,现在有的戏,铺垫和渲染太多了,反倒不感人。
而《张大民》里,几乎每个演员,都不像是在拍戏,而是进入了那种生活状态,每个人都在“非常小的细节里畅游着”。
整个节奏,像张大民屋中央那棵小树一样自然生长,让我们真真实实感受到生活本身的复杂与沉重。
这部剧只不过短短二十集,说的也不过是北京大杂院里一大家子的鸡零狗碎与荣辱辛酸,但它饱蘸深情,历久弥新,如窖藏的老酒,每一口,都能品咂出生活的辣,烈和厚重。
看《张大民》,劝君须满饮,不胜酒量者,何妨倒头大睡一场?好汉请上景阳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