旧时，监县不知从何时起，出现一种病。发病之初在六岁左右，心口会出现一个黑斑，此后时不时会有心疼之症，到了十八岁，黑斑便会迅疾扩张，长到巴掌大小，一年之内，病人就会全身僵硬，只有眼珠可以动弹，病人往往因滴水不进活活渴死饿死。
这麻木不仁之病又被称为僵尸病，无药可解，不管富贵之家，还是篷门寒户，都有可能患上此疾。
单说监县的小寿山脚下，有个叫马秀的小伙子，父母早亡，他也不幸患上此疾，心里估摸着反正是一死，不若远游一番，总比窝在家里强。就去了闽南，又随商船远赴南洋，到了十八岁时，发现自己心口的黑斑居然消失了，不禁大喜，回到监县，此事传开，名医们纷纷拜访，问他南洋经历。最后得出结论，这马秀是吃了南洋的一种草，把这僵尸病治好了，这草名医们见也没见，就被冠上“清心草”的名字。
但此药草远在南洋荒岛，前去寻找简直就是九死一生，是以大家虽然知道此药可解该病，却无人肯冒险一试。
马秀娶妻生子，晃眼六年即逝。一日，快五岁的儿子突然说心口疼，马秀一看，如五雷轰顶，儿子的心口突然多了一个黑斑，竟也患上了这僵尸病。
一夜无眠，次日一早，马秀对妻子说，“趁还年轻，我马上去南洋一趟，把这清心草带回来，治好我们儿子的病，顺便多带一些回来，若可以在我们这里种植，自然再好不过，这麻木不仁之病便会绝迹了。”
妻子哭啼道，“南洋山高路远，风浪甚急，若你有个三长两短，让我们母子如何是好？”
闻言，马秀也是潸然泪下，安慰妻子道，“我作为父亲，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死掉吧，若是苍天垂怜，我定能平安而返。”指着院中的那株桃树又说，“这树是我亲自栽种，若我不幸死了，就让这树枯掉，你心里也好有个底，不用再等我了。”
当天收拾行囊，他之前往返南洋倒是攒了一笔钱，将它们大半都留给妻儿，临行又看这母子两眼，一跺脚，大步出门。
自此，马秀似人间蒸发了一般，再无消息。
村里流言四起，都说这马秀其实是将这对母子抛下不管了，跑到别处逍遥快活去了。
岁月捻指，转眼又过去了十一年，马秀依旧音讯全无，儿子马岁柏也已十七岁了，心口黑斑，似附骨之蛆，无时无刻都在提醒死期越来越近。
乡里都知道马岁柏有僵尸病，学堂不愿收他，也没有哪个掌柜敢留他做事，马岁柏只得跟母亲耕田种菜，学文识字，自给自足。
母亲王氏每日总要呆望院中那棵桃树半晌，盼着丈夫归来。
这日，王氏看到桃树忽然一夜之间枯死了，不禁大哭道：“老天爷，我苦等十一年，没想到这桃树终究还是枯死了，我那丈夫定是凶多吉少。”
王氏哭得伤心，精神恍惚，不能做事，每天马岁柏寒床前伺候。
又过一年，马岁柏给母亲抓药，正值夏时，天气炎热，走至镇外一片橘林时，口渴舌燥，看到园主是个老头，就给老头十枚大钱，老头让他随便摘五个，马岁柏看到有株橘子树上挂的橘子金灿灿的，比其它树都要好看，就摘了五个，心想，“我吃一个便行了，这么大的橘子，母亲也定然没有见过，拿回去给母亲吃。”
剥了橘皮，狼吞虎咽地将橘子吃掉，刚一进肚，顿觉胃中翻江倒海，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，竟是一口口血汁喷在地上，马岁柏两眼一黑，栽倒在地，恰好两名官差路过，一见此景，这还得了，断定园主想谋财害命，不由分说，把老头锁了，探探马岁柏，还有鼻息，拦了辆马车，把马岁柏送到县衙旁边的回春堂，又将园主带到衙门。
园主跪在堂下，辩解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。少倾，又有人说马岁柏醒了，并无大碍，于是也被请到县衙，马岁柏道，“吃了个橘子，甫一咽肚，似有剜心之痛。”
邑令看着另几个黄橙橙的大橘子，并无异样不妥，除了个头比一般的橘子大得多。强行喂了一条狗吃下，那狗却没啥事，邑令良久不语，突地灵光一闪，叫一声“来人”，唤了数名衙差，再去橘园，在这株橘树下面深挖六尺，现出一具腐尸，颈骨断裂，乃是被人活活勒死的。
腐尸难以辨认，身上又无一物，仵作除去衣裳，将其腐肉刮去，只留其骨，邑令又将马岁柏的母亲传到堂前，王氏到了堂前，盯着尸骨打量一番，放声大恸，说一年前丈夫亲植树木忽然枯死，便知他不在人世了，这具尸骨与丈夫身形相似，左手小指缺失，而丈夫早年去南洋时，小指被绳索勒断，儿子食了含有丈夫血肉的橘子，顿觉不适，而仵作又说这尸主被害约有一年，种种迹象表明，这尸骨就是十一年都无音讯的丈夫马秀。
园主老头还在大叫冤枉，说一年前自己雇了个外乡人看管橘园，过了数月，这人便辞工不做了，又说了这外乡人的辞工之期，邑令一算日子，恰恰是马秀被害月份。于是沿着蛛丝马迹，将那外乡人寻着，押到堂前，严刑拷问，只几下，这外乡人便招了，一五一十倒出原由。
那日天近傍晚，他看到一个满面风尘的中年男人进橘园买橘子解渴，便跟他搭起话来，这中年男人说自己远赴南洋十来年，这次终于办成了一件天大之事。说者无心，听者有意，这外乡人注意到中年人背着一个木箱，看似颇沉，无论起身还是坐下，俱是小心翼翼，觉得这里面肯定有宝贝，趁其不备，将一条绳子套在他脖子上，勒死之后，树下挖了一个深坑埋掉。岂料打开木箱一看，大失所望，却是几株带着泥土的草，就连箱连草一起抛到了旁边的崖下。
监县邑令听此大怒，喝道：“好狗胆！这里面装的是一条条人命哩！”又是一顿好打，把外乡人押入死监，不日处死。
又派大量人手，去悬崖下面寻找木箱，独唯看见破碎不堪的箱条，不见箱中药草，再觅数日，也没有瞧见附近有什么异样的药草存活。
邑令长吁短嗟，劝王氏母子顺从天意安排。
王氏强忍悲痛，葬下丈夫的骨骸，儿子马岁柏则继续在这小寿山寻找。
一连数月，皆无进展。
忽然一日，又路过那片橘园，此时橘子早已摘尽，马岁柏累极，躺在那株曾埋葬父亲骨骸的橘树下睡去，却突然觉得自己三魂七魄离体，悠悠荡荡，飞至虚空，随风一吹，似蒲公英一般来到一处宅子，睁眼一看，却是自家屋房，但见一个年轻汉子和一对母子泪别。
那母亲不到三十，孩童五岁模样，马岁柏恍然大悟，这不是十一年前的自己么？
甫有此念，自己不受控制，眼光一直随着父亲而行，但见父亲风餐露宿，跋山涉水，来到闽南，又如何谋得商船水工，又如何在船上做事，如何在大风大浪中触礁，如何独自活命摸上荒岛，如何冒着暴雨采得清心草，又如何耽搁数年才找到另一商船……事无巨细，俱闪现在眼前。
最后，父亲事隔十一年，马不停蹄，回到监县，到了镇上的时候，才放慢脚程，和橘园的外地人买了几枚橘子，却被勒死埋尸，那书箱被凶手抛到悬崖下，此时，无声的画面又离开了父亲，转到崖下，但见木箱摔碎，里面的药草被一群兔子吃下，兔子将粪屙在一处山泉附近，正在这个接骨眼上，忽听一声巨雷，马岁柏醒来。
恍然一梦，短短瞬间，梦乡里却随着父亲的足迹，走了十一个寒暑。
马岁柏泣不成声，心忖道：“莫不是老天垂怜，特许亡父托梦于我？”抹抹眼泪，梦中悬崖诸景记得一清二楚，沿途走了两三个时辰，果然看到一眼山泉汩汩而下，马岁柏又逆流而上，走了良久，一股清香扑鼻而来，在众石环绕之处，现出一片从来也没有见过的不知名草株，欣欣向荣。
……
监县的麻木不仁病，被马岁柏父亲不远万里带来的清心草治好了，马岁柏并未向病人收取毫厘，神灵托梦之事，也被传为美谈。有个告老还乡的省员听说此事，亲自前来证实，马岁柏又向他讲起父亲十一年苦行，最后说道，“父亲在我五岁时便离我而去，我自此再无机会受他一句教诲，然父亲用这十一年光阴告诉我，何为任重。”
退休大员赞不绝口，原来他膝下有一女一儿，感觉自己命不长久，然女儿二八适婚，儿子尚幼，为此事操碎了心，听闻马岁柏义救监县病人，心里震惊，今日亲见此子，一番言论下来，让他眼目一新。于是屁滚尿流地来到监县县衙，拉邑令出来做了媒，将女儿许配于马岁柏，大婚那日，陪送了五车银锭。
此事又闹得诸省皆知，大员辞世之后，马岁柏照顾起小舅子一家。
监县还立了一座庙，塑马岁柏父亲之像，香火甚旺。
（故事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