引言
秦国集中相权、统一思想,为积极参与新一轮的诸侯争雄,摆脱了制度上的束缚。此时,秦国上下都围着宣太后一个人转,她想收拾哪个诸侯,直接决定了全天下的纷争格局。出人意料的是,宣太后既没有找魏、韩、赵三家的麻烦,也没有背信弃义招惹齐国,而是将矛头指向了自己向来刻意偏袒的娘家——楚国。
宣太后六亲不认,当然不是没有来由的。细论起来,导火索是发生在韩国的一场夺嗣之乱。以往的夺嗣之乱,大都是发生在国君新老更迭的敏感时期,但这一次比较特殊,国君韩襄王活得尚好,几位公子却已经迫不及待地闹将起来了。
关于这段纷争,现存史料的记载比较混乱,有前后不一致的,也有相互矛盾的,但整件事的基本脉络还算清楚。夺嗣的主角有三位:公子婴、公子虮虱、公子咎。他们都是韩襄王的儿子,仗着或内或外的支持,明里暗里斗得不可开交。
当时,在齐、魏、韩合纵的大背景下,韩国的相国已经变成了公叔赞。他利用齐、魏的外援关系,尤其是齐军还在韩国境内活动,将亲近于秦、楚的公子虮虱撵去了楚国,并力主将公子婴册立为太子。没想到公子婴福浅命薄,做上太子没多久就死掉了。除了少一位主角之外,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。
楚国想打公子虮虱这张牌,让亲楚派在韩国得势,便派人到咸阳联络华阳君芈戎,共谋武装干涉之策。芈戎坚决不同意,想法倒也简单:公子虮虱一旦得势,只会对楚国感恩戴德,跟秦国没有半毛钱关系,要是中间出点什么岔子,反倒会让秦、韩徒增嫌隙,这种担风险、无收益的买卖,谁做谁是傻子!
最终,楚国手里的这张牌彻底废了,亲秦的大臣公仲朋得到魏国鼎力相助,拥立公子咎坐上了太子之位。正是韩国的这笔烂账,暴露了楚国同处一片天、各自分半边的险恶用心,它可是时刻不忘扶持亲楚势力上台,以达到拉拢其他诸侯国的目的。这触碰了宣太后唯秦独尊的底线,看来,很有必要给名义上的娘家人一记重拳,敲一敲警钟,让他们长点记性了!
公元前年,宣太后以秦昭王的名义,派使臣给楚怀王送去一封书信,大致讲了四点:
第一,深情回忆昔年迎娶楚妇、会盟黄棘、约为兄弟之国的甜蜜时光,重申巩固秦、楚的传统友谊符合两国的根本利益。
第二,双方关系由热转冷,几乎跌至冰点,责任并不在秦国。先是太子横在咸阳擅杀秦国大夫、畏罪潜逃,接着楚国让他去临淄做人质,积极向齐国靠拢,是楚国在背信弃义的道路上越走越远,越来越离谱。
第三,秦国希望楚国能以大局为重,认清“秦、楚不欢,则无以令诸侯”的现实处境,及时悬崖勒马,与秦国相向而行,回到重修秦、楚旧好的正确轨道上来。
第四,如果楚国同意秦国的意见,建议两国国君在武关(位于秦、楚交界地区)举行会盟,化干戈为玉帛。
接到秦国的这封书信,楚怀王一时间犯了难。单从言辞上来分析,秦国口口声声说以大局为重,却字字句句藏着咄咄逼人的机锋。太子横从咸阳畏罪潜逃,又跑到临淄充当人质,楚国如果拿不出像样的说法,武关会盟这一关恐怕不好过。再者说,武关虽然位于秦、楚交界地区,但处在秦国的绝对控制之下,如果一言不合、闹将起来,楚怀王无异于自投罗网。
昭雎、屈原等大臣认为:秦国是毫无信义可言的虎狼之国,此番盛情邀约,必然心怀巨测、居心不良,咱们不能上当。不过,官拜令尹的公子子兰(楚怀王的幼子),则是另外一番考量与说辞:事已至此,贸然拒绝人家的好意,无异于跟秦国交恶,对楚国而言,真是百害而无一利。
不如利用好这次会盟,与秦国摈弃前嫌、达成和解,双方再联手出兵攻打魏、韩,楚国便可夺回在垂沙之战中失去的地盘,岂不是两全其美?权衡再三,楚怀王不顾昭雎、屈原等大臣的坚决反对,执意舍身冒次险。结果刚刚踏入武关,楚怀王就意识到自己又上当了:早早等侯于此的“秦昭王”,其实是一位将军假扮的。
秦国并没有给这个资深上当者,任何反应的时间,迅速封堵了通往楚国的道路,重兵“护送”楚怀王前往咸阳,跟真正的秦昭王见面,史载其“朝章台,如蕃臣,不与亢礼”,受尽了秦国人的欺辱。身为一大强藩的国君,却遭受此等奇耻大辱,楚怀王先是悔不当初,接着又大为光火,声嘶力竭地与秦国人据理力争。
宣太后懒得眼他废话,直接将其软禁在咸阳,要求割让巫郡和黔中全境,差一座城池,他就甭想回去。楚怀王自忖已成秦国案板上待宰的羔羊,但还在耍弄金蝉脱壳的心眼,回复说先举行会盟,待回国之后再行交割。秦国人把诈骗的伎俩玩得炉火纯青,岂容苦主楚怀王班门弄斧:先放你回楚国,我们到时候找谁要地去?
无论是会盟还是回国,只要先把地盘交出来,一切都好说,尽管屡次上当受骗,智商确实令人着急,但楚怀王贵为一国之君,最起码的气节还是有的:要地没有,要命一条,肆意讹诈、漫天要价的买卖,寡人不谈!国君一去不复返,成了秦国人手里的一张牌,加之太子横此时身在临淄做人质,万一秦、齐联手用出一对“王炸”,楚国即便侥幸不死,恐怕也会重度致残。
形势万分危急,必须赶紧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,挽救楚国于危亡。这个道理谁都懂,但具体该走哪条路,楚国的大臣们犯了难。如果想迎回国君,按照秦国开出的价码,巫郡、黔中都保不住。可一旦失去这道天然的屏障,楚国在秦国面前无异于“裸奔”,到时候人家想来就来、想走就走,这跟亡国又有多大区别呢?
而如果迎回太子横,以眼下的处境来看,极有可能打草惊蛇,难保嗅觉敏锐的齐国,不出什么幺蛾子。两条路都行不通,国中又不可一日无君,怎么办呢?有一些大臣提出: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啊,既然迎国君、接太子都没什么指望,不如拥立一位身在国内的公子为新的国君,以免受制于人。对此,大夫昭雎第一个站出来反对。
他认为,此举不仅有悖于君命,道义上更是说不过去。如果齐国人拿太子横做文章,咱们会陷入被动,甚至有可能造成严重的分裂与内乱。先前庄踽之乱,“楚分而为三四”,眼下局势稍微有所好转,哪里还经得起新一轮的折腾!昭雎主张迎回太子横,这样至少能将内乱风险降到最低。
为了迷惑齐国,昭雎又利用秦、齐两国尚处于敌对状态、相互没有来往的契机,甘愿冒着大不敬的罪名,诈称楚怀王已经病逝,恳请齐国按照惯例,将太子横放回来继承君位。此时,齐国因为与秦国交恶,并不清楚秦国软禁了楚怀王的真实状况,但在是否放人的问题上,内部争论得一度比较激烈,连国君与相国的意见都大相径庭。
国君是齐湣王(齐宣王之子),嗣位只有两年,迫切地需要一些业绩,刷一刷初闯江湖的成就感,所以打算把太子横扣下,敲诈楚国一笔,让他们割让准河以北地区作为交换。相国依然是孟尝君田文,他作为一位老江湖,深知这种乘人之危的做法,既缺乏法理上的依据,也有损齐国在道义上的形象,合纵的队伍还怎么带?
再者说,如果楚国人拒绝做这笔交易,改立其他公子为君,齐国手上的这张牌就彻底废了,以后再想拿太子横做文章,无异于“抱空质而行不义于天下”!还有一些大臣,虽然觉得国君的方案太过于理想化,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,但又不甘心一无所获地把人送走,于是提出了一个退而求其次的办法:先把太子横扣下,等楚国拥立新国君之后,再设法跟他们做交易。
以割让徐夷地区(也称为“下东国”,今江苏徐州一带)作为酬劳,齐国负责把太子横干掉,断绝楚国的后患。如若不然,齐国就联合秦、魏、韩三家拥立太子横,与楚国新国君分庭抗礼。综合各方的意见,齐湣王最终決定:人是可以放的,好处也是要捞的,价格嘛,可以商量(底线是徐夷地区),不过商量的对象,不是楚国新国君,而是身在临淄的太子横。
计议已定,齐湣王迅速召见太子横,将这桩交易摆到了台面上:齐国可以放你回去,继承君位,但你必须割让徐夷之地五百里给齐国。太子横没有当场答复,要回去请教一下自己的师傅慎子(这位慎子是不是法家名士慎到,历史上有争议)。慎子认为,如果因为舍不得土地,而不能为亡父送葬,显然于礼不合,这事儿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?
于是,太子横答应了齐国的条件,不过他此时还不是国君,没办法先割地盘后走人,只能以个人的信义为保,做一个口头承诺而已。顺利回到楚国之后,太子横被拥立为新的国君,是为楚襄王(一作楚顷襄王)。齐湣王当即派出规模庞大的使团前来楚国讨债。楚襄王不置可否(看来是想赖账),转而问师傅慎子该如何应对这一局面。
慎子认为,五百里地盘可不是小事,不能咱们两人说怎么搞就怎么搞,还是听一听大臣们的意见为妥。大臣们经过充分讨论,基本上形成了三种意见:
上柱国(仅次于令尹)子良认为,国君应当言而有信,否则以后还怎么在诸侯界混?不过呢,徐夷之地是楚国东北面的屏障,不容有失。因此,可以先履行承诺,将这块地割让给齐国,彰显楚国的信义,然后出兵反抢回来,这就是比拼实力的问题了,谁又有理由来横加指责呢?
大夫昭常认为,如果割让徐夷之地五百里,楚国就不再有资格称万乘之国了!因此,这块地非但不能拱手送人,还要调集重兵固守,谨防齐国狗急跳墙、出兵硬抢!
大夫景鲤大体上同意昭常的看法,但他认为,仅凭楚国一家之力,难以阻挡齐国的侵扰,应该向秦国求援。
三位大臣三种意见,初登君位的楚襄王一时无所适从,又去向师傅慎子讨教。慎子回答说:这事儿太好办了,三种意见都采纳。按照谁提出、谁负责的原则,子良去齐国献地,昭常去徐夷一带部署防御,景鲤去秦国搬救兵。楚襄王依计而行,结果真是精彩纷呈!子良奉命来到齐国,认认真真走了一道过场,郑重其事地完成了交割手续,兴致勃勃地准备回国复命。
齐湣王的兴致更高,赶紧派人前往徐夷接收地盘,结果遭遇了严阵以待的昭常。昭常跟齐国人讲:“谁跟你们交割的土地,你们找谁要去,我接到的命令是负责在此地防守。王命如天,军令如山,我已下达了全民动员令,征召了三十万大军枕戈待旦,尽管是弊甲钝兵,但我们愿意奉陪到底,誓与徐夷之地共存亡!”
齐国人被怼得一头雾水,齐湣王更是要炸肺,怒气冲冲地召见了尚未启程回国的子良,问他到底在搞什么鬼。子良一脸无辜地回答:“我奉国君之命前来献地,没听说要防守啊。肯定是昭常那小子假传王命,您尽管去收拾他,我支持您!”随即,齐湣王调兵遣将,准备硬抢,结果尚未踏上徐夷之地,秦国那边就放出话来,指责齐国拿人家的太子做交易,做人也太不地道了,秦国绝不会置之不理。
整件事情变化得太快,齐湣王顿生江湖险恶之感,转念一想,为区区五百里的地盘就与秦、楚两大强藩交恶,这笔买卖着实是得不偿失,便不再坚持讨债了。秦国,先前绑了楚怀王的票,便一直在敲诈楚国,怎么突然之间来了个度的大转弯,跑到齐国面前替楚国撑腰打气呢?这事儿还得从太子横返回楚国之后说起。
楚国人拥立了新的国君,便派使臣前往咸阳通报说:“赖社稷神灵,国有王矣。”言外之意呢,就是被扣押的楚怀王已经自动下岗,成为一张废票了,你们秦国人自己看着办,楚国无所谓!宣太后自然是相当郁闷,没想到娘家人耍起横来,也是不甘人后的。一时间,秦国竟陷入骑虎难下、无言以对的局面。
可咸阳这边,还没琢磨出一个应对的办法,楚国的使臣又来了,将齐国如何利用太子横敲诈勒索,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,并表示徐夷之地五百里已是危如累卵,楚国眼看就撑不下去了。宣太后意识到,如果坐视齐国成功从楚国身上薅走羊毛,势必打破秦、齐两大强藩之间的均势。
因此,当务之急,应该是帮助楚国保住自己的地盘,不让齐国的阴谋得逞,而不能意气用事,帮着齐国把楚国往火坑里推。这场风波过去之后,秦国对于失去利用价值的楚怀王,没什么兴趣了,看守的力度也宽松了许多。楚怀王毕竞只是被软禁,而不是下大狱,所以趁着监管日益松懈的机会,终于在惨遭扣押的第三个年头,潜逃出了咸阳。
宣太后、秦昭王得知楚怀王逃跑,迅速传令各地,严密封锁所有进入楚国的道路和关口。楚怀王被迫走小路进入赵国境内,想投奔大名鼎鼎的赵武灵王。不过,赵武灵王在几年前已经退位,自称“主父”,他此时并不在都城,跑到代地(今山西北部)巡视去了。名义上的国君赵惠文王(赵武灵王之子)以及诸位辅政大臣接到边境的报告之后,不敢接这个烫手山芋,一致决定将他礼送出境。
楚怀王想逃往魏国,结果被秦国追兵撵上,押回了秦国。公元前年,楚怀王客死咸阳,秦国才将他的棺椁,送还给楚国归葬。平心而论,楚怀王在历史上的名声不怎么好,但还是有一点值得肯定:在近乎身陷囹圄的情况下,他始终以楚国的利益为重,宁愿漂泊异国、客死他乡,也绝不屈服于秦国的淫威。
因此,当他叶落归根、归葬故土的时候,史载“楚人皆怜之,如悲亲戚,诸侯由是不直秦”。楚国故民对于楚怀王的悲惨遭遇和忠贞不屈的怜悯之情,一直延续到了天下反秦之时,所以才会有“楚虽三户,亡秦必楚”的说法。从垂沙之战惨败,到楚怀王无端遭到扣押,楚国接连被齐、秦两大强藩,折腾得死去活来,此后的四十年,楚国都处于日渐没落的窘境,一心只图自保,再也无力争雄于中原。
回到新一代合纵领导者——孟尝君这里,真可以说是青出于蓝,而胜于蓝啊!他组织的这一系列合纵举动,终于搞残了雄心勃勃的楚国。还有一个重大成果,是孟尝君始料未及的:秦、齐这两个冤家对头,竟然越走越近,越交越欢了!
特别是在公元前年,原本在临淄做人质的泾阳君,被齐国主动送回秦国,孟尝君也应宣太后的盛情邀请,前往咸阳,接替上任仅一年的穰侯魏冉,官拜秦国丞相,标志着秦、齐两大强藩正式步入了短暂的蜜月期。秦、齐呈现合流之势,一直跟着带头大哥混饭吃的魏、韩两家倒是乐见其成,满心欢喜地想着,往后不会再犯选择困难症了。
结语
然而世事难料,就在各方诸侯其乐融融的时候,突然间冒出一个人来,非把秦、齐的亲密关系搅黄了不可!出人意料的是,秦、齐的“热恋”,还真是被这个胆大而嚣张的人,弄得支离破碎,致使诸侯争雄又呈现出新的格局。敢同时跟两个一等强国叫板,究竟是何人如此自不量力呢?